那日我误入一园,却见满目皆是精密的色谱仪,而非草木,每朵花都被钉上铁质标签,上书“R:255 G:0 B:0”或类似编码,一队白袍人手持光谱分析仪逡巡其间,其目光如手术刀般剖开每片花瓣的呈色基因,此地名曰“完美色域园”,据称已通过基因编译灭绝了杂色,实现了视觉秩序的终极胜利——他们称之为“姹紫嫣红的盛世”。
我忽觉一阵晕眩,这被科技驯服的“姹紫嫣红”,哪里是生命恣意的绽放,分明是色彩被押赴刑场前的标准化编号,那红,是血凝固前的最后一丝标准红;紫,是贵胄尸布上褪色的编码;蓝,是再无波涛的死海之蓝,每一色都精准如子弹射孔,在视网膜上炸开合规的虚无。
这疯狂的秩序崇拜并非自天而降,回望颜料史,人类对色彩的规训早始于洞穴壁上的赭石手印,帝王垄断紫色以彰天威,教会以金蓝构建视觉阶级,化学家则穷尽一生将晚霞囚禁于锡管,然真正登峰造极的,是屏幕前那红蓝绿三原色的暴政——RGB色值表如一部新圣经,将万千色彩压缩成六位代码,于是朝霞被判为#FF7E50,暮霭被囚于#B0C4DE,情人的眼眸不过是一串#8B4513的冰冷数据,色彩的本体被弑,存在的仅是色值的幽灵,在算法的炼狱中永世飘零。
更可怖者,乃“肖”的霸权,十中十的冠军神话,无非是同一性的血腥加冕礼,花必怒放方为花,红必饱和才配称红,一切逸脱标准的色彩皆被斥为“噪点”或“错误”,亟待技术矫正,这无异于一场光的法西斯主义,其唯一信条乃是:“汝不得逾矩”,于是万物失色,天地同悲,举目所及无非是合格证的幽暗闪光。
我蓦然念及古籍中“姹紫嫣红”的真义——那本是造化顽皮的溢出,是生命不肯就范的狂欢!昔年杜丽娘见“姹紫嫣红开遍”,哀叹的是春光易逝而非色值不准;王维“山路元无雨,空翠湿人衣”,那青翠是呼吸着的、会沾湿灵魂的活物,岂是#3EB489所能牢笼?色彩本是人同天地交感时震颤的神经,是心魂与世界初次邂逅的惊鸿一瞥,绝非实验室中可任意拆卸的僵尸。
真正的姹紫嫣红,藏匿于一切规训的裂缝:是新生儿虹膜中尚未被命名的那抹灰蓝,是凋谢玫瑰边缘那圈叛逆的褐,是屏幕碎裂后陡然迸出的、没有任何色卡胆敢定义的光芒,是这些“错误”的、 “不肖”的色彩,背负着拯救视觉于水火之中的天命。
忽闻警报锐响,白袍人向我围拢,斥我扰乱色域秩序,我转身疾走,撞碎一片标着#4B0082的鸢尾花——那不过是染了紫漆的塑料,逃出园门回首一望,匾额“完美色域”下方,竟隐约浮现但丁地狱之门的铭文:“入此门者,务弃一切希望”。
归途上,我眼底仍烙着那虚假的姹紫嫣红,须知,当色彩皆被驯服之日,即是人类双目彻底失明之时,唯有那十中十冠军之外、溢出于红蓝绿暴政的“失真的”色彩,还在为世界守夜,等待着一场叛乱的黎明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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