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枚【精品⑸肖】的玉佩，是我在城隍庙旧货市场的地摊上偶然得来的，它被随意地丢在一堆斑驳的铜钱和缺角的瓷碗中间，像一段被遗忘的密语，玉质算不上顶好，却透着一股温润的旧气，雕的是五只形态各异的生肖兽，环绕成圈，线条古拙，真正攫住我目光的，是那一道“咧”开的裂痕——不从边缘侵入，而是悍然贯穿了正中的那只兔首，深刻而粗粝，宛如一声凝固的惊雷，摊主是个寡言的老人，见我拿起，只含糊道：“老物件了，带着它的命。”我鬼使神地买下了它，仿佛买下的不是一件玉饰,而是一段充满缺憾的往事。

我将它置于书案一隅，时常对之静观，那裂痕，起初只觉是美的残损，是价值的折扣，可看得久了，竟品出别样的意味，它并非后期磕碰所致，更像是玉料内部早已潜伏的应力，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瞬间，或许是匠人最后一凿的震动，或许是百年间一次剧烈的温度变化，终于决绝地释放了自我，这裂痕，于是不再是伤痕，而成了一种完成，它让这温润的玉，有了一道桀骜的、不合作的锋芒。

这使我想起儿时家中一只越窑的青瓷碗，碗底也有细密的冰裂纹，祖母用它盛汤，那纵横交错的纹路在清亮的汤水下，仿佛活了过来，成为一幅流动的地图，我曾惋惜它的不完美，祖母却说：“傻孩子，这叫‘开片’，是瓷器在窑火里修成的正果，是它独一无二的年纪。”彼时不解，如今面对这“咧”着裂痕的玉肖，方才顿悟，完美的瓷器千篇一律，有价值的裂痕却万里挑一，那裂痕，是器物与时间、与命运谈判的结果,是它对抗消亡时留下的勋章。

由物及人，这“裂痕咧咧”又何尝不是一种生命的状态？我们总被教导要追求圆融、完美、光洁如玉，要小心翼翼地掩藏所有内心的破碎与不堪，可那些真正拥有厚度与张力的人格，往往不是光滑的鹅卵石，而是布满断崖裂谷的山峦，屈原行吟泽畔，“举世皆浊我独清，众人皆醉我独醒”，他的裂痕，是与整个时代的决裂，那《离骚》的瑰丽奇崛，正是从这巨大的精神裂谷中喷薄而出的岩浆，苏东坡宦海沉浮，一贬再贬，人生的玉璧上凿刻下深可见骨的沟壑，他却能吟出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旷达，那裂痕处照进的月光,反而成就了他文学与人格上最皎洁的光辉。

这裂痕，是秩序的异端，是完满的叛徒，却也是创造力的源头，仿佛天地初开，清浊分离，那一道巨大的裂隙，才带来了星辰与生命，倘若宇宙是一块完璧无瑕的宝玉，那将是何等死寂与无趣，正是这“咧”开的一隙，让光得以涌入，让风得以穿梭，让万物有了阴阳两面,让故事有了悲欢离合。

夜深时，摩挲着【精品⑸肖】上那粗粝的断面，我不再试图想象它完好时的模样，它的价值，恰恰在于这坦然的破碎，它“咧”着嘴，像是在冷笑，又像是在诉说，它告诉我，真正的强大，不是没有裂痕，而是带着裂痕，依然完整地存在；真正的精品，不是毫无瑕疵，而是将那瑕疵,活成自己最醒目的标志。

裂痕咧咧，不是终结的宣判，而是另一种开始，它让一件器物有了记忆，让一个灵魂有了深度，在这追求表面光鲜的世道里，或许，我们更该学会的，是欣赏这种“咧”开的美，一种敢于不完美、敢于真实的、倔强的尊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