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大约是我第五次,或是第六次,在那座老旧的石桥上看见他了,桥是城北那座不起眼的拱宸桥,栏板的石缝里,倔强地探出几丛青郁郁的狗尾草,他总是倚在桥东头第三根望柱旁,身子微微前倾,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像,目光却并非投向桥下那脉泛着绿意的、迟缓的流水,而是牢牢地、近乎贪婪地,粘着每一个过路人的手——或者说,是他们手里握着的方寸屏幕。
我起先以为他是个扒手,便暗暗提了神,但几日观察下来,他毫无动手的意思,只是看,那眼神里没有贪婪,没有算计,倒有一种研究者般的专注,甚至,带着一丝朝圣者似的迷醉,这便勾起了我的好奇。
今日的午后,天是种闷闷的灰白色,云彩都凝住了,纹丝不动,桥上行人寥寥,我又看见了他,依旧是那个姿势,一阵风过,卷起些微尘,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,弯下腰,像个破旧的风箱,我恰好走在他身侧,便停了步,从口袋里摸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,递了过去。
他抬起咳得泛红的脸,眼白里布满了血丝,他看了看水,又看了看我,迟疑了一下,还是接了过去,哑着嗓子道了声谢。
“我看您总在这儿,”我试着搭话,“看风景么?”
他拧开瓶盖,小口地喝了点水,喘息渐渐平复,他摇了摇头,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一个正低头刷着手机、匆匆走过的年轻人,那年轻人的拇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,一片斑斓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。
“不,”他收回目光,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,“我在看……‘波’与‘码’。”
我一怔,疑心自己听错了。“波?码?”
“嗯。”他倚着冰凉的石栏,仿佛找到了一个支点,话也多了起来。“我们这些人,老了,像这桥一样,快要被拆掉了,我们年轻那会儿,世界里没有这些密密麻麻的‘码’,日子是‘波’的,是流动的,绵延的。”
他伸出手指,在空中画了一道舒缓的曲线。“你听收音机,那声音是乘着电波来的,看不见,摸不着,但它就在空气里,暖暖地包裹着你,你写信,笔尖在纸上的沙沙声,是一种声波;那墨迹的浓淡,字迹的工拙,也是一种情绪的波纹,就连想念一个人,那思念也是一道悠长的波,从这个心头,传到那个心头,中间隔着山,隔着水,需要时间,所以那滋味,也就格外的醇厚。”
他的描述,让我忽然想起木心先生那句诗了:从前的日色变得慢,车,马,邮件都慢,那确是一个“波”的世界,一切情感的传递,都依赖着真实的、物理的波动,有着天然的延迟与衰减,因而也便有了等待的焦灼与收到的狂喜。
“可现在呢?”他苦笑了一下,指了指那早已走远的年轻人,“现在是个‘码’的世界了,一切都是数字,是编码,0和1,编成了文字,编成了图片,编成了声音,编成了你我的模样,快,真快啊。”他感叹着,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叹还是惋惜。“想念一个人,念头刚起,化作几行字,‘嗖’地一下就传过去了,像一道激光,没有延迟,没有衰减,可正因为它太快,太容易,那份情感的分量,好像也跟着变轻了,人与人之间,隔着无数的‘码’,看得见,却摸不着了。”
他顿了顿,望着桥下浑浊的河水,半晌,才幽幽地说:“我总在这里看,看那些年轻人,他们用手指敲打着那些‘码’,编织着他们的生活,他们的悲欢,我觉得我像个站在岸边的人,看着他们乘着数据的洪流,飞驰而去,而我,还留恋着那‘波’的时代的温存与迟缓。”
“我们这算是……”我笑了笑,想冲淡这过于沉重的气氛,“萍水相逢了。”
“萍水相逢,”他重复了一遍,眼里忽然有了一点光,“这也是‘波’的时代才有的浪漫啊,两个人,在茫茫人海里,像两片浮萍,被命运的水波推着,偶然碰在一起,说几句话,然后各自东西,也许永不再见,这份际遇,是独一无二的,若在‘码’的世界里,恐怕我们刚才就已经加了好友,成了彼此通讯录里一个沉默的头像,这份偶然的美,也就消失了。”
我默然,无法反驳,这时,我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,是一条推送消息,我掏出来,是一个工作群里的@全体成员,他看见了,了然地笑了笑,那笑意里含着无尽的疲惫与宽容。
“你去忙吧,”他说,“你们有你们的江湖。”
我点点头,与他道了别,走过桥去,我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,他依旧站在那里,灰白的头发在风中微颤,身影在巨大的桥拱下,显得异常的单薄与孤独,他是一道来自“波”的时代的,微弱的,行将消散的余波,在这座满是“码”的洪流穿梭的桥上,与我这个被编码世界裹挟的人,有了一场短暂的、萍水般的相逢。
而这相逢本身,于我,于他,或许都成了一段无法被完全转译为数字密码的,温暖的、属于“波”的记忆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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