它静卧在一叠泛着樟脑与时光混合气味的旧衣深处,像一句被遗忘的谶语,那是一个扁圆的珐琅盒子,边缘的银饰已泛着黯黯的黑,盒盖上,绘着一枝伶仃的桃花,颜色褪得几乎要与那月白色的底子融为一体了,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它,伴随着一声极细微的、如同叹息的“咔”声,里面的乾坤便露了出来。
没有预想中扑鼻的香,只有一丝极幽微的、凉沁沁的气息,像是深潭里青苔的梦,那胭脂膏体也并非鲜妍的红,而是一种奇异的、近乎半透明的“水色”,它不是任何一种确切的颜色,仿佛是黎明前天际那最后一抹将明未明的灰蓝里,滴入了一滴少女面颊上的血,氤氲开来的,便是这般捉摸不定的、带着水光的淡绯,祖母管它叫“水色胭脂”。
母亲见我拿着这古旧的玩意儿,只瞥了一眼,便淡淡地说:“【⒋肖别买】的东西,看看就罢了。”我怔住了,追问这四字的意思,母亲也说不清,只恍惚记得是外婆传下来的老话,大约是告诫属相不合的女子,莫要沾染此物,以免与自身的运道相冲。
这神秘的禁令,反倒给这盒胭脂蒙上了一层更诱人的纱,我于是更缠着祖母去问,祖母老了,眼睛望着窗外绵密的雨丝,记忆也像是被这雨淋得潮润而漫漶,她断断续续地,为我拼凑起一个影子般的故事。
那关乎她的姑母,一位我只能在泛黄照片上见到的女子,相片里,她穿着素净的旗袍,眉眼细长,算不得顶美,却有一种拒人千里的清冷,据说,她一生未嫁,并非没有过好人家来说媒,也并非心中没有过波澜,曾有一位先生,赠了她这盒苏杭来的水色胭脂,那胭脂,不像寻常红粉那般浓烈邀宠,非得在灯下、在月下,借着那流转的光,才能看出那颊上微微的、活气盈盈的淡红,像白玉璧里透出的血晕,是一种极其含蓄的、内敛的风情。
不知是家人的反对,是时局的动荡,还是那冥冥中所谓的“属相不合”、命数相克,终究是“【⒋肖别买】”了,那刚刚萌动的、水色般柔和的情感,尚未盛开,便黯然地凋零了,自那以后,那盒胭脂便被珍藏了起来,成了她青春里唯一一抹亮色,也是唯一的陪葬,她的一生,便如这胭脂的名字,是“水色”的——存在过,却从未真正地、大红大绿地燃烧过。
我低头,再去看指下这抹“水色”,它忽然变得沉重起来,它不再仅仅是铅华粉黛,它是一个女子一生情感的凝结与封存,那“【⒋肖别买】”的谶语,是何其残忍而又温柔的保护?残忍地掐断了可能的风雨与颠簸,却也温柔地保全了那一份完满的、未被现实磨损的虚幻光洁,它让一段情,永远停留在“将启未启”的最美刹那,如同这胭脂的颜色,永远处于将红未红、有水光流动的瞬间。
我没有将它涂抹上颊,我合上盖子,将它轻轻放回箱底,连同那个“【⒋肖别买】”的旧训,与那一整个梅雨季的潮湿与静谧,一齐还给了那段沉默的时光。
有些美,有些情,生来就不是为了被拥有、被见证的,它们只是“存在”本身,是一句无声的告诫,是一抹水色的胭脂,只合在记忆的深潭里,做一个青苔般凉沁沁的、永恒的梦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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