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们那片儿,“杀庄二头”是个响当当的名号,这外号听着杀气腾腾,他人却是个老实巴交的闷葫芦,一天下来也说不了三句话,他本名叫什么,大家早已忘却,只记得他排行老二,干活儿时总闷着头,像跟手里的庄稼、砖瓦有仇似的,非得“杀”个片甲不留,故得了这么个诨名。
二头那张脸,仿佛是拿黄土地捏的,沟壑纵横,难得有舒展的时候,眉头总是锁着,嘴角总是耷拉着,好像心里装着全世界的愁苦,村里人逗他:“二头,笑一个呗,天又没塌下来。”他抬起眼,浑浊的眸子看你一下,也不言语,只是把头埋得更低,继续忙活手里的活计。“杀庄二头难得一笑”便成了村里一句歇后语,下一句是“比老榆树开花还难”。
关于他为何不笑,村里流传着几种说法,有说他年轻时跑运输,亏了血本,还背了债,从此心门就关上了;有说他性情本就如此,天生的;更有甚者,说他早年丧妻,心死了,笑容也跟着埋进了黄土,真相如何,无人深究,大家只是习惯了他的沉默与愁容,仿佛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,如同他粗糙的手掌和微驼的背。
那一年秋天,我却亲眼见证了那“难得一笑”的奇景。
秋收过后,村里为庆祝丰收,破天荒请来了一个草台戏班子,在打谷场上唱梆子戏,那晚月朗星稀,灯火通明,几乎全村老少都聚在了一起,人声鼎沸,热闹非凡,二头也来了,独自一人蹲在人群最外围的老槐树底下,阴影恰好遮住他大半个身子,依旧是一副与这欢庆格格不入的沉郁模样。
戏台上,正演到一出极诙谐的丑角戏,那丑角功夫了得,插科打诨,挤眉弄眼,身段滑稽至极,引得台下哄笑阵阵,前仰后合,起初,二头还是老样子,面无表情地看着,仿佛台上演的是一出悲剧,可随着剧情推进,那丑角一个极其夸张的趔趄,配合着一声怪腔怪调的惊呼,整个场子的笑声达到了顶点。
就在那一瞬间,我无意中瞥向槐树底下,月光和灯光交织的斑驳里,我清晰地看到,二头那紧抿的、向下耷拉的嘴角,竟难以察觉地、微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!那动作极其轻微,短暂得如同夏夜的萤火,一闪即逝,他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,似乎也在那一刻被那微弱的力量稍稍熨平了些许,他甚至下意识地抬起粗糙的手,似乎想掩住那即将泄露的笑意,但终究还是没能完全藏住,那不是一个开怀大笑,甚至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微笑,只是肌肉一次极其短暂的、违背了他常年习惯的松弛。
就是这瞬息之间的变化,却让我心头一震,它像一道微光,骤然划破了常年阴霾的天空,虽旋即隐去,却让人看到了云层之后,毕竟还有光的存在,他很快恢复了原状,甚至因为那片刻的失态而有些窘迫,把头埋得更深,仿佛做错了什么事。
周围的笑声依旧如潮水般涌动着,没有人注意到槐树下这细微的变化,但我看见了,那一刻我忽然明白,杀庄二头并非没有笑的能力,也并非心如死灰,他只是把所有的苦乐都埋得太深,深得像我们脚下的黄土地,表面的干涸与龟裂之下,依然有着温润的、属于生命本身的脉动,那被生活重压磨蚀掉的表情,需要一场多么酣畅淋漓的快乐,才能撬开一丝缝隙。
自那以后,我再看二头,感觉便有些不同了,他依然是那个沉默寡言、难得一笑的“杀庄二头”,但我知道,在那副坚硬的躯壳之内,也曾有过那么一个被逗乐的、柔软的瞬间,那“难得一笑”因其珍贵,反而比满场肆意的欢笑,更深刻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,让我懂得了何为生活的沉重,又何为人性深处那顽强的、对欢愉的卑微渴求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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