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尊钟馗像,是祖传的,立在书房最暗的角落里,不是庙里那种金甲红袍、怒目圆睁的威武法相,这尊木像,通体是岁月摩挲出的沉黯紫黑,虬髯如铁丝般虬结,一双眼睛却雕得奇绝,并非全然的怒,倒像是在无边的黑夜裏,熬尽了心力,沉淀下一种沉静的、几乎要阖上的疲惫,最奇的是他脚下,不是寻常的俯首小鬼,而是环着一簇蓬松硕大的东西——六条尾巴,线条粗犷,却仿佛蕴着生命,在摇曳的烛光裏,会幽幽地颤动。 家裏的老笔记,用的是蠹虫蛀蚀的脆黄纸张,墨迹是淡褪的褐色,裏面夹着一幅小像,画的竟是这尊钟馗,题着“伏狐尊者”四字,笔记的记载,语焉不详,只零碎地说,祖上某位先人,于深山夜行,遇一狐,其尾六分,绮丽妖幻,能噬人梦境,先人请来匠人,雕此神像,非为打杀,竟是“以煞镇幻,以静纳动”,那六尾,并非战利品,而是一种禁锢,也是一种共生,钟馗的沉寂,是镇着那狐尾的魅;而那狐尾的灵动,似乎也在供养着钟馗,不使他彻底归于枯木死灰。 这说法,比一个单纯的捉妖故事,更让我心头发毛,我时常在深夜,于书房独坐,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那团暗影攫住,看得久了,会生出一种错觉,仿佛那六条尾巴真的在缓缓舒展,像深海裏的水藻,无声地招摇,而钟馗那张疲惫的脸上,那将阖未阖的眼睑,似乎也极轻微地颤动一下,仿佛在做一个无尽漫长的、关于镇压与守护的梦。 有一夜,雷雨交加,电光如利刃,一次次劈开窗外的夜幕,一道惨白的电光闪过,瞬间照亮书房,就在那一刹那,我分明看见,木像脚下的六尾,不再是僵死的雕刻,它们竟如活物般陡然蓬松、扬起,尾尖闪烁着无数细碎的、幽绿的光点,像夏夜坟场裏的磷火,而几乎同时,钟馗那一直半阖着的双眼,猛地睁开了!那不是塑像的眼,裏面没有瞳仁,只有两团旋转的、深不见底的漩涡,仿佛要将这屋裏所有的光,连同那狐尾的妖异,一并吸入永恒的沉寂。
可我知道,那不是幻觉,那静止的对抗,那疲惫的守望,仍在每一个黑夜裏,无声地进行着,钟馗与他的六尾,早已是一个不可分割的、关于束缚与依存的生命整体,那六尾,或许并非被镇压的邪祟,而是这位孤独的伏狐尊者,在千年万载的寂寥裏,唯一的、活着的陪伴。





京公网安备11000000000001号
京ICP备11000001号
还没有评论,来说两句吧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