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精英”，与“一尾”，这两个词放在一处，总教人觉着几分悖谬的张力，精英者，常是群峰的巅顶，是聚光灯下慷慨陈词的身影；而一尾，却是孤绝的，是万千鱼龙中那一点不肯随波的黑影，我们这时代，似乎从不缺少精英，他们成群地来，又成群地去，如同一片辉煌而整齐的鳞甲，覆盖着时代的河床，真正的光，那足以刺破平庸与沉沦的锐利的光，却往往来自那离群索居的、孤独的“一尾”。 我所见的精英，太多是“群游的鱼”，他们习得最优渥的知识，占据最显赫的位置，言说着最正确的论调，他们是精致的，也是安全的，他们的道路，是早已被勘探、被夯实、铺就了红毯的坦途，他们游弋于既定的水道，循着同样的流向，争夺着同样的饵料，那是一种被完美规训的“优秀”，一种在庞大而精密的筛选中，顺利通过所有网眼的“成功”，他们的思想，仿佛是从同一个模子里浇铸出的银币，虽有价值，却失却了铸币上应有的、独特的划痕与温度，这般精英，固然是社会的砥柱，维持着体系的运转，但于思想的荒原上，他们却罕有拓荒的勇气；于时代的暗夜里，他们也点不亮那第一簇新火。 而那“一尾”，却是异数，他或她，是那主动或被动地，从光鲜的鱼群里逸出的一个，他背离了那温暖而安全的洋流，独自转向幽深、寒冷、未知的水域，这“一尾”，或许是放弃了优渥生涯，转身走向旷野的求道者；或许是在众声喧哗里，固执地发出不谐和音的思考者；或许，仅仅是在日常的洪流中，守护着一种近乎迂阔的准则与热爱的普通人，他的孤独，是双重的：一重在于身离群体的寂寥，周遭再无同类的气息可以取暖；更深的一重，则在于心境的悬置，他的所见所思，已难以为“群游者”所理解与共情，他必须独自承受全部的暗流与压力，在无人喝彩的漫长跋涉里，确证自身存在的意义。 历史的转向与文明的突破，其最初的星火，几乎无一例外地孕育于这“一尾”的孤独之中，哥白尼，便是文艺复兴星空下最决绝的“一尾”，他以一己之力，对抗着整个托勒密体系的宇宙与教会的权威，将人类从宇宙中心的迷梦中惊醒，那份孤独，是何等彻骨，又譬如苏东坡，在政治的寒流里被放逐至天涯，成了一尾“孤鸿”，他却在那份萧索中，将个人的悲欢淬炼成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通达，为中国文人的精神世界，开辟出一片崭新的旷达之境，他们的价值，从不在于当下的认同，而在于其精神所指向的未来的可能性，他们是文明的探路者，以自身的孤独，为后来者标记出新的航向。 这“精英一尾”的意象，便成了一个极有价值的尺度，用以衡量一个时代的健康与活力，一个僵化而压抑的时代，只会批量生产“群游的精英”，以标准化的成功为唯一圭臬，将那特立的“一尾”视为必须修剪的枝杈，或是不合时宜的怪癖，而一个富有生机与包容力的时代，必定懂得在建设秩序的同时，为那些孤独的探索者留出缝隙与空间，甚至敢于去欣赏那逆流而上的、笨拙却勇敢的姿态。 我们或可自问，是愿做那庞大鱼群中一片闪亮而安全的鳞甲，在既定的河道里耗尽一生？还是敢于成为那“一尾”，哪怕前路是未知的黑暗与冰冷的洋流，也要去追寻内心深处那一点不灭的微光？选择群游，得到的是现世的安稳与认可；选择成为一尾，赢取的却是灵魂的自主与可能存在的光荣，这抉择，无关对错，只关乎生命的态度，当万尾皆同流而东，那一尾逆流而西的，它的孤独，便是它对这世界最深沉、最有力的诘问与回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