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细小的浮萍簇拥成碧绿的云,在满缸雨水的倒影里轻轻打着旋,雨水从屋檐汇集落下,在萍叶上溅起细碎水花,每一滴都裹着天空的灰白,萍叶时而散开如破碎的翡翠,时而聚合如完整的地衣,在这口盛满时光的陶缸里,它们遵循着某种古老的韵律。
这口缸是曾祖父留下的,缸壁爬满岁月的青苔,母亲说,从前每个梅雨季,祖母总要在缸里养些青萍,雨水经萍叶过滤,会变得格外清甜,用来煎茶正好,那时的女人相信,穿过青萍的雨水带着天地最初的灵气。
我俯身细看,发现每片萍叶都藏着微缩的山水——叶脉是河流,叶肉是原野,水珠是湖泊,这满缸的萍,竟像是被等比例缩小的江南,而那些偶尔掠过水面的蜻蜓,大概就是这片微缩天地里的神祇。
母亲从屋里出来,往缸里撒了些许麸皮。“它们在雨天长得特别快。”她说这话时,目光悠远,仿佛透过这些萍叶看见了很远的东西,我想起《诗经》里的“于以采萍?南涧之滨”,原来两千多年前,就有人在水边俯身采摘这些微小的植物,把它们当作祭祀的圣物,或是爱情的信物。
青萍无根,这是最让我着迷的地方,它们不像其他植物那样执着于某片土壤,只是随水漂流,随遇而安,每一片新生的萍叶都带着完整的生命密码,只要有一滴水、一缕光,就能繁衍出整个绿色的世界,这多像那些在历史长河里漂泊的家族记忆,看似无根,实则每个碎片都保存着完整的文化基因。
梅雨时节的青萍还有一种特殊的美,在连续十余天的阴雨里,它们绿得格外深沉,那种绿像是从岁月深处打捞上来的,带着水汽的润泽和时光的厚重,阳光灿烂时反倒显得单薄,只有在这样绵长的雨季里,在雨水不停的敲打下,它们才展现出最饱满的生命力。
天井一角,几片萍叶被雨水推到边缘,贴在长满青苔的缸壁上,我伸手想将它们拨回水中,母亲轻轻制止:“让它们去,萍生萍灭,自有它的道理。”她的手在潮湿的空气里划出一道温柔的弧线,这个动作让我想起祖母,想起更久远的先人,或许在每一个梅雨季,都有女人在这口缸前俯身,看着青萍在雨水中生生不息。
暮色四合时,雨渐渐小了,青萍静静浮在水面,像写满绿色诗句的信笺,漂浮在时光的水面上,我突然明白,这些无根之萍其实有着最深的根——它们扎根在每一个凝视过它们的目光里,在每一段被雨水浸润的记忆里,就像我们家族的女人们,看似柔弱,却用最坚韧的方式,将文化的血脉一代代传承下来。
缸中的水映出初上的灯火,青萍在暖黄的光晕里继续它们缓慢的流浪,梅雨还在下,细细密密,仿佛要把整个江南的故事都编织进这些绿色的浮萍里,而我站在缸边,成了这个绵长故事里最新的一页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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