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时节,我正穿过一条寻常的巷子,午后的日头是淡白的,有气无力地照着两旁的灰墙,墙根下,一只花猫懒洋洋地蜷着,尾巴尖儿偶尔一甩,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,用一口黏稠的乡音,悠悠地吆喝着,那声音被暖风与困意揉碎了,听不真切,一切都是那么平顺,那么理所当然,像一条平稳得近乎凝滞的河,可就在这平顺里,我心头猛地一刺,无端地生出一种极大的不耐烦来,我看着那猫,那货郎,那日头,乃至这整个温暾的、重复的世界,忽然觉得,它们都不过是些“肖”罢了。
“肖”者,像也,是摹本,是影子,是失了魂魄的形骸,我所谓的“杀尽㈡肖”,并非要去做那提刀的刽子手,那太着相了,我要杀的,是心里头的那些“肖”,头一个,便是那“时间的过客”,我们总爱说自己是时间的过客,这话里带着几分谦卑,几分感伤,仿佛我们真是在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上,曾认真地看过两岸的风景似的,可我们何尝看过?我们不过是坐在一艘构造精密的船舱里,这舱唤作“日常”,舱壁上是循环往复的日历、钟表,与一成不变的作息,我们被它载着,浑浑噩噩地向前,以为窗外的云与昨日的不同,其实只是光影的戏法,我们不曾真正触到时间的水流,只是麻木地感觉着它的推力,这“过客”的身份,便成了我们最大的怠惰与托词,杀它,便是要戳破这温情的幻觉,要自己从舱里走到甲板上去,让那真实的风,哪怕是凛冽的,吹一吹我这快要僵死的面皮。
第二个要杀的,是那“人群的肖”,我们活在人群里,便不由自主地学着众人的声口,走着众人踏平的道路,用众人的悲喜,来替代自己的悲喜,思想是借来的,情感是赊来的,连那一点小小的特立独行,也仿佛是照着某个叛逆的模子刻出来的,我们怕极了那“不一样”,怕被那无声的洪流抛下,成为岸上一粒孤零零的石子,于是我们努力地“肖”着,让自己消融在那片安全的、模糊的背景色里,这“人群的肖”,是一张无形的、舒适的网,我们睡在里面,自以为安稳,实则筋骨早已酥软,再不能独自站立了,杀它,便是要挣破这网,哪怕落在地上,沾一身尘土,也要尝尝这“独自一个”的、生涩的滋味。
这“杀尽”的念头,是何其狂妄,又何其可悲!我举起内心的刀,四下环顾,却发现敌人不在别处,竟全在我自己的身上,我的懒惰,便是那时间的同谋;我的怯懦,便是那人群的帮凶,我与我要杀的,原是一体,这便如抽刀断水,刀刃划过,水痕乍裂,旋即又弥合如初,不留一丝痕迹,又像与自己的影子搏斗,你进它退,你疲它长,永远分不出胜负,只落得一身狼狈的疲倦。
我仍旧走在那条巷子里,花猫换了个姿势酣睡,货郎的吆喝声渐远,日头稍稍偏西,将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,投在青石板上,这影子,不也是一个“肖”么?一个由光与形暂时凑成的、我的摹本,我杀得尽它么?我忽然感到一种深切的茫然,或许,“杀尽”本就是一种妄念,真正的解脱,不在于“杀”,而在于“看破”,看破那过客的虚妄,便能在每一刻的流逝中,捕捉一点真实;看破那人群的盲从,便能在每一次的附和里,存留一丝清醒。
我不再想着“杀尽”了,我只是走我的路,让那些“肖”们,如影随形地跟着罢,我知道它们在,便够了,这知道本身,或许,就是我从这“匆匆过客”的生涯里,所能争得的、唯一的自由了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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