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四样物事,原不是单为了悦目怡情而设的,它们背后,都牵着一根看不见的线,系着一种理想的人格,一种圆满的、自足的生活,这人格与生活,大抵便可用“桃红柳绿”四字来作个注脚,那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”的红,是生命最热烈、最本真的颜色,烂漫而无邪;那“杨柳依依”的绿,是生趣最绵长、最柔韧的姿态,从容而谦和,这一红一绿,一浓一淡,一刚一柔,相映成趣,便是一个完整的、活泼泼的天地,古人将这天地,又搬到了书斋里,化入了琴棋书画之中。 那七弦琴上,便有了这般光景,古人抚琴,必择净室,焚香默坐,好的琴音,讲究的是“中和”,嵇康临刑,索琴弹一曲《广陵散》,叹曰“《广陵散》于今绝矣!”那是生命将尽时,最后一次如桃花般绚烂的迸发,是“红”的极致,而平常的琴曲,则多是《平沙落雁》、《渔樵问答》之属,那音色,泠泠然如石上流泉,是褪了火气的;那节奏,悠悠然如天际白云,是不着痕迹的,这便是一片沉静的、内敛的“绿”意了,琴音里的桃红柳绿,是慷慨与从容的合一,是人在与天地精神的往来中,求得的一份心安。 棋枰之上的争斗,却又是一番天地,那纵横十九道,黑白二子,初看是铁骑突出,刀枪轰鸣,是“乱花渐欲迷人眼”的“红”的战场,一子落下,或屠大龙,或破边空,确有如火如荼的激烈,然而高明的棋手,却懂得“善弈者通盘无妙手”的道理,他们不求一着的惊艳,而追求全局的、绵长的生机,那看似退让的“飞”,那貌似笨拙的“粘”,都是在为全局经营着一片葱茏的“绿”意,一局终了,点数地盘,那胜负往往不在几处局部的血肉横飞,而在于那无所不在却又难以指实的“厚势”与“余味”,这棋道之中的桃红柳绿,便是那凌厉的杀伐与深远的谋划,奇正相生,缺一不可。 若论色彩,书画则更是直写这“桃红柳绿”了,书家运笔,讲求“点画生姿”,那一点如高峰坠石,一捺如金刀劈竹,这是力的外耀,是精神昂扬的“红”,而字与字之间的牵丝引带,行与行之间的呼应顾盼,乃至通篇的疏密虚实,营造出的却是一种行云流水般的气韵,这又是含蓄的、流动的“绿”了,至于画,更是如此,一幅山水,在赭石与朱砂点染的秋山之外,总要留出大片的空白,那是云,是水,是天,是无尽的遐想,这空白,便是画中之“绿”,是给满纸的物象以呼吸的余地,没有这“绿”的衬托,再好的“红”也成了死色,宋人小品里,一枝红杏,探出粉墙,那艳极的“红”,正要那无边的、作为背景的“绿”来养着,才不显其俗,反见其精神。 由此看来,这琴棋书画,原是古人用精神浇灌出的一片园林,他们在这园中,以琴为心声,以棋为韬略,以书为风骨,以画为境界,孜孜矻矻地,经营着一个“桃红柳绿”的生命格局,这格局,是要在热闹中见出冷静,在绚烂中归于平淡,在进取时不忘退守,在有限中开拓出无限。 今人学艺,多求速成,恨不得一夜之间,琴能操名曲,棋能胜九段,书能成一体,画能惊四座,这争强好胜之心,便是只要那灼灼的“桃红”,却失了那滋养红色的、沉静的“柳绿”,琴音里只剩了技巧,棋枰上只余了算计,书画中只看得到浮躁的墨色,失了那“绿”的底蕴,一切的“红”都成了无根的浮萍,虽耀眼于一时,终不免于速朽。 夜深人静时,我独坐窗前,看远处街灯的晕黄,想那千年前古人的书斋,他们或许也正对着一盏青灯,抚弄琴弦,那声音散入虚空,与窗外的月色、风声融成一片,那月色是“绿”的,那琴音是“红”的,而他们的人,便安住在这红绿交织的、圆融的梦里,这梦,名字便叫“桃红柳绿”,而我们,离那片园林,究竟是近了,还是远了呢?我望着窗外沉沉的夜,没有答案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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