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幅《清明上河图》的复制品，在我书房墙上已挂了整整三年，每日经过，目光只是懒懒地滑过去，像浏览一段与己无关的新闻，我知道它好，知道它的名头与地位，但那九百年前的汴京，那舟船、那市井、那如蚁的人流，于我，终究是隔着一层透明而坚韧的玻璃的，我看它，是“观”其图，是理智的鉴赏，是知识的堆砌，心却如古井，不起微澜。

万籁俱寂,唯有一盏孤灯与我为伴，神思昏沉间，我踱至画前，目光了无目的地在那一尺多长的绢素上漫游，没有预兆地，我的视线忽然“陷”了进去——不是整幅画的宏阔，而是角落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：一座拱桥下，一艘货船正欲穿过桥洞，船夫们奋力撑着竹篙，桥上的行人则探身下望，指指点点，他们的身体语言里，满是对于这日常风险的紧张、关切，甚至是一丝看热闹的兴奋。

就在这一刹那,那层玻璃“哐当”一声碎了，我不再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观看者，我仿佛能感到汴河上那带着水汽的、温润的风，拂过我的面颊；能闻到船舱里新卸下的粮食那干燥的香气，混杂着河水淡淡的腥味；能听到船夫那一声声粗嘎的号子，与桥上商贩清脆的叫卖声、茶馆里隐约的谈笑声，交织成一片嗡嗡然的、生机勃勃的混响，那个探身下望的人，他的袍袖里，似乎也灌满了与我此刻窗前一样的、微凉的夜风。

我“入”了，不是身入，是心入，是神入。

先前我所见的,是“历史”，是“风俗”，是“技法”；此刻我所感的，却是“生活”，那每一个墨点，每一条线描，都不再是冰冷的符号，而是一个个全然敞开的、鲜活的灵魂，我忽然明白了，张择端画的，哪里只是一座城的繁华档案？他画的，是“在人间”，那奔走的驿卒，那闲谈的士绅，那嬉闹的孩童，他们生命中的那一刹那的焦虑、安然、欢喜与疲惫，被画者以无比的虔诚与共情，定格于此，这长卷，便是一个时代的呼吸与脉搏。

此番“悟入”，让我顿感怅然，我们终日营营，看山是山，看水是水，看人是一副皮囊，看历史是一堆故纸，我们习惯了站在“图”外，用分析代替感受，用概念覆盖体验，世界于是成了一座庞大而精致的博物馆，万事万物都贴着标签，却独独失去了温度，我们看得太多，却“悟入”得太少。

自那夜后,我再看周遭的一切，目光便有些不同，街角卖菜的老妇，她脸上纵横的皱纹里，是否也藏着一部我未曾“悟入”的家族迁徙史？窗外一棵沉默的树，它在四季轮回中的每一次抽芽与落叶，是否也是一幅我读不懂的、关于时间与生命的磅礴图卷？

《清明上河图》依旧静静地挂在墙上，但它于我，已不再是墙上的装饰，它是一扇门，而“悟入其图”，便是那枚被遗忘多年，终于寻得的钥匙，它告诉我，唯有将自身的生命体验当作舟筏，渡到那表象的彼岸，与对象共呼吸，同震颤，我们才能真正地“看见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