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“图”字,在我心里,总与那几张泛黄的旧照片连着,它们被母亲妥帖地收在一本厚重的、有着檀木般深色封面的相册里,那相册,平日里是见不着的,唯有年节大扫除,或是母亲心血来潮整理旧物时,才会从衣橱的最高处请下来,那满溢着樟脑与旧纸张混合气味的午后,便成了我窥探父母那一代“同学们”的唯一时光。 照片是黑白的,边缘带着波浪纹的锯齿,像时光啃噬过的痕迹,背景总是简单的,或是一堵光秃秃的白墙,或是学校门口那几级水泥台阶,他们的“同学们图”,是没有我们今日这般花哨的,没有剪刀手,没有夸张的跳跃,甚至很少看到全然的笑容,他们只是站着,或坐着,三五成群,衣着是那种几乎分辨不出原色的、统一的朴素,男生的中山装,女生的翻领衬衫,都洗得有些发白,却熨帖得一丝不苟。 他们的眼睛是亮的,那种亮,不是我们如今在镜头前被闪光灯骤然点亮的、带着些许茫然的光,而是一种沉静的、像蓄满了水的深井似的亮光,他们的姿态里,有一种如今已罕见的“郑重”,拍照,于他们而言,似乎不是一件随性的玩乐,而是一个仪式,你看他们,身子微微前倾,肩膀靠得那样近,仿佛要将彼此生命里那点微末的温热,也一并凝固在这方寸之间的胶片上,那是一种无声的盟约,是在匮乏的物质里,对情谊所能做出的最隆重的确认,我总觉得,他们“图”的,并非是那一瞬的影像,而是影像背后,那可以触摸的、坚实的存在。 母亲的指尖,总是温柔地拂过那些光滑的相纸,像拂过一去不返的流年,她会指着某个眉眼清秀的姑娘,说:“这是你刘姨,那时候我们总一起去图书馆占座,她读书最是刻苦。”又会点着一个笑容憨厚的男生:“这是你王叔叔,运动会上跑三千米,摔了一跤,爬起来还得了第二。”那些名字,于我本是陌生的符号,却在这样零碎的、带着体温的叙述里,渐渐被赋予了骨骼与血脉,那一张张“同学们图”,于我而言,便不再是平面上静止的群像,而成了通往一个时代的锁孔,我透过它,窥见了一段没有我的、却真实滚烫的青春。 而今,我的手机里,也塞满了各式各样的“同学们图”,毕业时的学士服,旅行中的搞怪合影,聚餐时围着一桌佳肴的笑脸,我们的照片是彩色的,鲜活得几乎要溢出屏幕,我们的笑容恣意张扬,背景繁花似锦,我们“图”的,是那一刻情绪的即刻释放,是当下欢愉的忠实记录,我们拥有一切便捷的工具,可以磨皮、美白,可以加上梦幻的滤镜,可以将一瞬间的尴尬修饰得完美无瑕。 可不知为何,我总觉得,我们的“图”里,少了点什么,少了那份将肩膀紧紧靠在一起的“郑重”,少了那井水般沉静而深远的眼神,我们的情谊,仿佛也像这数字影像一般,被存储于虚拟的空间,看似永不丢失,调取便捷,却少了那份捧在掌心、带着体温与樟脑香气的质感,我们记录了一切,却似乎又让一切变得轻飘飘的,像风一吹就散的蒲公英。 我合上母亲的相册,将那旧日的“同学们图”重新归还于黑暗与寂静之中,窗外,是车水马龙的现在,我拿起手机,点开那个熟悉的群聊,里面正热闹地讨论着下一次聚会,我想,或许我们这一代人,也该学着去“图”一些更厚重的东西——不单是那定格的笑脸,更是那笑脸之下,彼此用力靠近的温暖,与那份愿意将一段生命,郑重地交付于一张图像、也交付于对方的,古老而珍贵的心意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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