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尊石狮,是蹲伏在村口，怕已有上百年的岁月了，它的模样，村里最老的老人也说不清来历，只说是祖上请了最好的石匠，叮叮当当地凿了数月，才得了这么一尊，它算不得如何雄壮威武，风雨早已将一身嶙峋的筋骨磨得浑圆，青黑色的石皮上，苔藓斑驳，像是岁月织就的一件旧衣裳，狮子的眉眼已有些模糊，但那微微昂起的头，那沉默的、向下俯瞰的姿态，却依旧执拗地守着某种尊严，它蹲在那里，仿佛不是守着一条路，而是守着一段凝固了的光阴。 村里人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，它像是一个不言不语的大家长，看着几代人从它的脚边走出去，又看着一些人步履蹒跚地走回来，农闲时，老人们爱聚在石狮下，身子倚着那微凉的石基，用粗粝的手掌摩挲着被磨得光滑的狮爪，一聊就是半晌，那些关于收成、婚嫁、生死的闲话，混着旱烟的辛辣气息，丝丝缕缕地渗进石头的肌理里去，孩子们也爱在这里玩耍，爬上爬下，将那石狮的背脊磨得溜光，在他们眼里，这石狮不是神祇，也不是古董，倒更像是一个不会说话、却极可靠的玩伴，它的存在，是一种理所当然，如同村头那棵老槐树，如同脚下这片土地。 这便是石狮的“镇”，它镇的不是妖邪，而是一方水土的人心，是一种安然而有序的生活节奏，它的“码”，是刻在村民骨子里的伦理与规矩，是代代相传的、无需言明的契约，它界定着村庄的边界，也界定着生活的边界，一切都在它的凝视下，缓慢而坚定地运行着。 不知从哪一年起，风气变了，先是年轻人像汛期的河水，一股脑地往外涌，去了那些灯火彻夜不眠的远方，村子里开始大兴土木，推倒老屋，竖起贴着白亮瓷砖的小楼，再后来，连村口的土路也变成了硬邦邦的水泥路，路上跑着叫嚣的摩托车与小汽车，人们忽然都忙了起来，忙得没有工夫再坐到石狮底下闲聊，石狮依旧沉默地蹲着，但它俯瞰的，已是一个日渐陌生的世界。 它的“镇”力，似乎在一点点消散，新的“码”，是一串串手机里跳动的数字，是一张张印着金额的合同，是网络上瞬息万变的潮流与讯息，这套新的规则，无形无质，却有着更强的吸附力，它将人们从石狮的影子里拉走，卷入另一种喧嚣而高效的生活轨道，有一回，我听见两个返乡的年轻人在石狮前拍照，一个对另一个说：“这狮子傻乎乎的，拍出来能有什么‘流量’？”他们嘻嘻哈哈地拍完，便骑着车一阵风似的走了，我望着他们的背影，心里蓦地一空，石狮在他们眼中，已从生活的中心，沦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背景，一个缺乏“流量密码”的陈旧摆设。 我再次走近它，伸手触摸那冰凉粗糙的石肤，那一刻，我忽然感到一种无言的悲悯，我分不清，是我在怜悯石狮的落寞，还是石狮在怜悯我们的漂泊，我们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自由，挣脱了土地的束缚，闯入了更广阔的天地；我们熟练地运用着新的“码”，在新的世界里寻找自己的坐标，可我们是否也成了失却了“镇”物的人？心灵在信息的洪流中载沉载浮，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安稳倚靠的基石。 石狮无言，它只是静静地“镇”在那里，“码”在那里，它镇守的，或许不再是一个地理上的村落，而是一个关于根与传承的梦，当我们在外面那个由无数虚拟“码”构成的世界里感到疲惫与惶惑时，总会想起，在故乡的风里，还有这样一尊沉默的石狮，它提醒着我们，无论行出多远，总有一个地方，为我们留存着最初与最后的坐标，它的价值，从不在于能否被换算成“流量”，而在于它始终是“在”那里——如同一个永恒的、沉甸甸的句读，标记着我们生命的来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