弦索铮鏦破雾来——记金牌八码的三分清歌
暮色四合时,姑苏城西的老戏台便响起三弦的引子,檀板轻叩,如同雨打芭蕉,忽而一声裂帛之音破空,但见八枚鎏金铜码在丝弦上震颤,老艺人喉间涌出那句“月落乌啼霜满天”——这便是世代相传的“金牌八码三分清歌”。
所谓金牌八码,非金非玉,乃是八枚錾着暗纹的黄铜音码,在千年丝弦上按天罡之位排列,老辈艺人说这是唐时雷海青谱《霓裳》时所用,安史之乱中,乐工以身躯护住宫商雅音,血浸丝桐,终成这八枚带着悲怆气韵的音码,而三分清歌更显玄妙,要求歌者同时驾驭三种声线:喉间主音如松涛浑厚,鼻腔共鸣似寒山钟磬,颅腔泛音若空谷回响,三种声腔既要层次分明,又需在尾音处水乳交融,恰似太湖三泖汇入东海时激起的浪痕。
这般技艺的传习,需经历近乎残酷的淬炼,学童初入师门,要先在冬至子夜立于寒山寺钟楼,迎着朔风发声,直至呵气成霜而不改其音,待基本功稍稳,便得循着《八码谱》在丝弦上移码调律——那八枚铜码轻移分毫,音色便从《将军令》的铿锵转为《牡丹亭》的婉转,最难的当属“三声并立”,许多弟子在此关前白了少年头,曾有位师兄苦练七年,某日突然同时唱出老生、小旦、花脸三种声腔,惊得檐下燕子振翅乱飞,师父却摇头叹息:“声虽至而神未合,如三足鼎立各怀异心。”
真正的三分清歌,讲究的是“离形得似”,去岁中秋,九十三岁的顾山鸿先生最后一次登台,月华浸透戏台边的百年桂树,他未开腔先调弦,枯瘦的手指拂过八枚音码,整个戏台忽然安静得能听见月光流淌的声音,待他启唇唱起《踏摇娘》,奇迹发生了——那不是三个声部在交替,而是如同三缕不同颜色的丝线,在夜空里交织出流动的锦绣,老生的苍凉是玄色,小旦的柔媚是水红,花脸的粗犷是靛青,三色音韵时而并行如三帆共渡,时而缠绕似藤萝倚树,在“教坊犹奏别离歌”的尾音里突然收束成一线清辉,恰似把满天星月都收进了一盏薄胎瓷杯。
曲终时,台下竟无人喝彩,后来有乐评人写道:“那不是演唱,是让时间显形的巫术,三股声线如同三支不同颜色的香,在岁月的铜炉里同时燃烧。”
可惜这般绝艺,如今已濒临绝响,金牌八码现存仅三套,能奏全本《八码谱》者不足五人,而三分清歌的完整传承,全国唯剩顾先生一人,去岁冬夜,先生弥留之际,用最后气力将八枚音码按在我掌心:“三声归一不在喉舌,在……”话音未落,窗外忽起三声夜枭啼鸣,一声在东,一声在西,第三声却从云霄直落九天。
今夕我又调响尘封的丝弦,八枚铜码在月光下泛着幽光,当三种声线从喉间升起时,忽然懂得先生未尽的遗训——三分清歌的至高境界,原是让天、地、人三才之声在凡尘一隅重逢,就像此刻掠过庭园的三缕风,一缕携着唐时霓裳的余韵,一缕卷起来代勾栏的瓦砾,最新的一缕,正轻轻掀动今夜的曲谱。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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